乔善勋/文
FAA(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/美国民航局)是美国交通部下面的一个独立机构,该机构主要领导由总统任命,平均任期18个月。交通部长平均任期是22个月。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川剧变脸式的新面孔,而新官上任的常规操作是将他们下面的椅子再洗一遍。
一个领导一个思路,新思路带来新计划,不断变化的计划让组织变得混乱。员工往往还没有适应旧的计划,新的计划就像雪花一样飘了过来。这种不断变化的现象带来的一个恶果就是员工的普遍抵制——全职员工如果不喜欢正在发生的事情,他们就“躺平”等待那个人离开。
如果保护“吹哨人”的制度失灵的话,员工即使看到前面有“坑”也不敢提醒,就看哪个“倒霉蛋”掉进去了。当安全能决定一把手的命运时,下层往往会有另外一种心态——主要领导走了,下面的椅子总得动动,新的椅子说不定就轮到自己了。
1996年5月11日,一架执飞美国瓦卢杰航空592号航班的DC-9坠毁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地里,事故共导致110人遇难。该起事故后,FAA局长大卫·辛森(David Hinson)辞职。
辛森毕业于华盛顿大学,在1954年进入海军飞行学校。1961年作为西北航空的飞行员和美联航教员。1963年加入西海岸航空。1978年,辛森和三个朋友合伙创办中途岛航空公司。1993年,辛森担任麦道子公司道格拉斯飞机公司副总裁时,被克林顿总统任命为FAA局长。
辛森的顶头上司交通部长费德里科·佩纳(Federico Pena)曾对波音员工表示:“政府将尽一切努力支持你们的销售……我们将前往世界各大洲帮助波音销售飞机。”
1993年,佩纳和辛森曾率领一个美国代表团前往沙特出售飞机,其中就包括波音777,而当时FAA甚至还没有对777进行飞行测试。
辛森在接受采访时表示,这(777)是一架非常好的飞机,我飞行了2小时51分钟,完成工卡上的26项任务。他还特意强调:“这将是一架优秀的飞机,就像所有的飞机一样。所有的飞机。现在没有糟糕的飞机了。”
证明一架飞机“好”的过程大约需要5年时间,整个过程始于制造商向FAA申请飞机适航认证,测试内容包含1800个子项目。最后制造商将获颁三个证书:型号合格证(TC)、生产许可证(PC)和单机适航证(AC)。
在辛森看来,飞机制造商已经很成熟,他们需要的是政府的效率,而不是设置的障碍。在FAA中,员工通常将制造商和航空公司称为“客户”。飞机认证服务机构负责人汤姆·麦克斯威尼(Tom McSweeney)表示,该机构“总是处于这样的境地:如果我们拖拖拉拉,没有做好工作,申请人就会遭受重大的经济负担。
在777适航取证期间,波音多次警告FAA不要延误。波音公司约翰·米勒 (John Miller)曾给FAA写信反对后者对“关键”软件进行审定,他称这将对工作进度造成重大影响,甚至推迟可能会延误飞机服役计划。
FAA总部位于华盛顿特区和与史密森学会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隔街相望,FAA通过制定航空规则来决定未来,而博物馆则展示过去的成就。从历史的角度来看,航空安全的进程是一部血泪史,其经验和教训以《联邦航空条例》(FAR)的形式传承下来。
麦克斯威尼表示:“我们的大多数规则在安全方面都非常、非常笼统。你仔细研究许多规则,并没有说你需要这样和那样的规则。你需要能够证明飞机在某种机动下是稳定的。那么,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?”
相比日新月异的航空技术而言,适航标准是相对落后的。777等双发飞机ETOPS(双发飞机延程飞行)就是典型案例。当时的FAR规定大型运输机在航线上任一点距备降机场的距离,不能超过120分钟的飞行距离,除非飞机至少有3台发动机。
1980~1990年代是波音如日中天的时代,他们不仅制造飞机,还制定规则。波音从1980年代便开始研究ETOPS-180,这意味着航线覆盖全球95%的面积,也让跨太平洋成为一种可能。
波音公司副总裁迪克·泰勒 (Dick Taylor)一言技惊四座:"发动机较少的飞机比发动机较多的飞机故障的可能性更小,因为发动机较少。通过减少飞机上的发动机数量,喷气发动机引发事故的可能性被降至最低。"
1984年,767-200ER投入运营。1985年,FAA允许ETOPS-120规则,但运营前提是飞机在几年内表现出高可靠性。这一年2月1日,环球航空使用一架767-200执飞了从波士顿飞往巴黎的不经停跨大西洋航线,该机型比洛克希德L-1011每小时少消耗3.2吨燃油。
767不仅省油,而且可靠性也达到一个新高度。运营实践证实,发动机可靠性的提升,让双发飞机延程飞行也变得很安全。12家航空公司的数据显示,从1985年6月到1986年12月,使用波音767的120分钟ETOPS执行的1.3万个起落中,出现25次单发空中停车事件。在这25起事件中,21起飞往备降机场,4次继续飞往目的机场,成功率达到99.838%。而1985年5月至1985年6月,四发的波音747飞往目的地的成功率为99.222%。这意味着120分钟ETOPS的波音767飞往目的地的成功率要高于波音747。
1988年,FAA允许ETOPS-180规则,其基于“已验证而非预计”的可靠性,通常这一阶段需要2~3年时间进行可靠性验证。波音希望再次修改规则,这次他们要求允许新飞机在投入使用后能立即执行跨大洋飞行。
FAA在整个过程中被赞扬,是因为他们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不添乱——“大撒把”式监管,让波音控制整个过程。新飞机的大部分测试都由波音员工完成,波音支付费用,成为FAA的“指定人员”。
FAA认为“指定人员”提升了工作效率,这也被证明是有效的,虽然有些让人不安。最大的弊端就是FAA认证技术技能的“自我退化”,在波音以工程师文化为主导的时代还奏效,但到后来,“麦道刺客”和“韦尔奇信徒”联手给这些甩手大掌柜们上了一课。
FAA宣称他们花了10万小时来认证777安全性,创下历史记录。现实情况是,绝大部分工作都由波音工程师完成。而且,机型越复杂,FAA授权就会越多。FAA也不会保留记录——波音将测试报告视为商业机密,不接受任何公众审查。777的绝大多数安全测试都由波音员工在担任“指定人员”时,在其他波音员工的监督下完成。
“指定人员”大部分监管工作都很松散,很多测试报告看都不看就通过了。
对于监管机构而言,安全是一架能飞行的飞机。
对于紧张的乘客来说,频发的航空事件不免让他们对安全性产生疑虑。
麦克斯威尼在为公众服务近28年后退休,最后一个职位是监管和认证副管理员,他曾多次说过:“FAA致力于拯救生命。如果最终不能让人们安全到达目的地,那么所有的文书工作、监管计划和检查都被浪费了。”
有批评者表示:FAA有一种“墓碑心态”——什么也不做,直到有人在事故中死亡,然后开始行动。
FAA还有一个“啄木鸟”负责事故调查的NTSB。
NTSB想要更安全的飞机,他们不计成本地提出安全建议。
FAA从航空业的发展角度不得不考虑经济效应。
1978 年,卡特总统发布了第 12044 号行政命令,其要求FAA等机构确定其所做的任何规则变更的成本,一些规则提案必须经过17种不同类型的成本效益分析。
FAA的经济学家和外部机构完成成本效益分析,但有时分析拟议规则的成本远远超过节省的成本,而“节省"的往往是人命。
也就是将人的生命视为节省的成本——1995年的价格为每人270万美元,相当于今天的3897万人民币。
NTSB主席詹姆斯·霍尔(James Hall)在主张改变规则时表示:无论成本如何,都应该颁布该规则。他警告称:“一人死亡就太多了。”
交通部长佩纳也致力于追求“零事故”。
但这在航空业人士来看,“零事故”太荒谬,飞行安全研究所所长斯图尔特·马修斯(Stuart Matthews)表示:““即使可行,实现零事故的成本也将是无限的。”
如果“零事故”是可望可不可及的,那么就需要确定一个合理、各方能接受的定量概率值来定义航空器的安全性目标。民航飞机运营中灾难事故发生概率约为100万小时发生1次严重事故(1×10-6/飞行小时),其中10%为飞机系统本身所导致(飞控、航电和液压等)。因此新设计的飞机,所有飞机系统本身导致严重事故的发生概率最多不能超过每100万小时0.1次,也就是1×10-7/飞行小时。
将1×10-7/飞行小时的平均发生概率目标平均分配给100个失效状态,结果就是导致灾难性事故的每个失效状态发生概率不超过1×10-9/飞行小时,这也是我们现在所熟悉的下限值。
这就飞机10的负9次方安全标准的来历。国际民航组织(ICAO)报告显示:2022年全球民航事故率约为每百万次飞行2.05起事故,其中大多数坠机都是“人的因素”造成的。然而在所有错误中,从飞行员到工厂的制造缺陷,都可能对飞行安全带来威胁。
FAA向每家飞机制造商派出监管人员——至少名义上如此,实际上大部分检查工作都由这些大型制造商自己完成,例如波音公司需要对他们从外部供应商购买的零部件的完整性负责。
1985~1995年间,波音伦顿工厂的737生产线被指控发生31起违规行为,19起警告。12起罚款,总额达到23.5万元——波音的收入超过2000亿美元,牛九一毛的罚款。
理论上,FAA可以吊销制造商的生产证书。然而除了倒闭的厂商外,FAA还没有发生过此类情况。
FAA的高管表示:他们更愿意和一家公司合作,而不是作对。
当监管机构将监管对象奉为“客户”的时候,留给消费者就是“灾难”了。
1996年5月11日星期六,美国运输部监察长玛丽·夏沃 (Mary Schiavo)正在家里工作,突然电话铃声响起——正是她所担心的问题:瓦卢杰航空592号(J7 592)航班坠毁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地里,事故共导致110人遇难。
592号航班事故的恶劣后果也引发了美国航空监管机构的大地震: FAA局长辞职,这也成为美国航空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事故之一。
来自俄勒冈州第四国会选区的众议员彼得·德法齐奥(Peter DeFazio)表示:“1996年,我提出了立法,并最终成为法律,将安全成为FAA的首要使命。
在该法案颁布之前,FAA肩负着促进航空商业和监管航空业的双重使命。我写信给当时的FAA局长大卫·辛森,请求他和交通部长弗雷德里科·佩纳审查并批准我的提议。
我的立法废除了FAA促进航空业发展的法律授权,并在法律中明确规定FAA的首要使命是促进乘客安全。我相信联邦政府的首要任务必须是保护乘客安全,而不是航空业的利润。”
随后,美国国会修改了FAA使命,将“安全”作为它们的首要任务。现在的FAA使命显示“安全”位于“效率”之前。
德法齐奥在担任众议院运输和基础设施委员会主席期间,领导了对2018年狮航610号航班、2019年埃塞俄比亚航空302号航班的两起737 MAX坠机事故调查。调查历时18个月,揭露了飞机设计、开发和认证方面的严重缺陷和失误,并发布一份238页的《“波音 737 MAX的设计、开发和认证”》报告,概述了波音公司和FAA屡次犯下的严重错误。
该报告发布后,美国国会通过《飞机认证、安全和责任法案》。该法案呼吁FAA修改组织授权授权 (ODA) 流程,重点强调监督和问责,改变其审查设计变更的方式,特别是审查波音公司的ODA计划。
FAA局长史蒂夫·迪克森(Steve Dickson)和辛森殊途同归,2022年2月16日,迪克森宣布辞去FAA局长职务。